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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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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榮

「你好,我是你的麻醉醫生,請問你有什麽病史嗎?過敏史呢?接受過手術和麻醉嗎?」

禮拜五下午周榮經過特護病房的時候同事陳琛正在給病人做術前訪視,聲音輕柔悅耳,這廝見著好看的富婆一向如此,廣撒網多撈魚,可惜三十歲了還是只單身狗。

「唉……58 床那女的,臉和胸都不錯,可惜是個已婚婦女,還做了流產手術,哼,也不知道哪家醫院做的,捅這麽大簍子,也虧她老實,換了別人試試?嘖嘖,這麽年輕就廢了。」

陳琛回到房間就迫不及待開了罐可樂解解渴,58 床病人基礎情況惡劣,光這術前訪視就做了快一個小時,說得他口幹舌燥。

周榮盯著電腦屏幕頭都不回,身後咕咚咕咚的聲音和一刻不停的吐槽讓他有些煩躁,

「沒事就去忙你的吧,晚上還要開會。」

周榮倒不介意陳琛在背後議論病人,他只是本能地反感能力差、聒噪還沒眼色的庸才。

這不,庸才明知自己愛竄稀還喝了一大罐冰可樂,第二天就腸胃炎倒在家裏起不來,五臺手術全砸在科室裏其他人的身上。

58 床病人的手術排在早上,周榮有空。

一群醫生護士湧進特護病房的時候女病人明顯被嚇到了,瘦削的肩膀下意識後縮,呆楞地看著護士推進來一大堆尖銳冰冷的儀器和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

女人沒戴口罩,容貌一目了然,周榮見過太多養尊處優的富太太,驕橫跋扈的有,優雅矜貴的有,但像小女孩的還真沒有。

雖然一眼望去是三十歲的樣子,可她那慌亂怯懦又好奇的眼神讓周榮聯想到某個乖巧安靜的小親戚,看到人來了就躲在黑暗的角落裏默不作聲,亮晶晶的眼睛偷偷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

但這不太聰明的樣子並沒有讓作為麻醉醫生的周榮心生愛憐,事實上他心裏直打鼓,皺起眉頭,語氣也有些嚴厲:

「從昨晚到現在沒吃過東西吧?水也沒喝過吧?」

女人被一屋子忙碌的白大褂擾得心神不寧,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兒了,周榮的聲音傳進她耳朵裏,好半天才有反應,

「沒有!什麽都沒吃過,水也沒喝過!」

她的眼睛在慌亂中鎖定周榮,就像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一樣驚惶。

可很快她眼中的慌亂變成探究,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臉,下一秒要找的答案仿佛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即便是站在病床邊一米遠的地方周榮也能察覺她的呼吸粗重且紊亂,心跳加速讓她蒼白的臉泛著病態的紅暈。

「怎麽了?不舒服嗎?」

周榮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以往追求者甚多的他本能地察覺到一絲情愫的氣息,他第一反應是厭煩,可轉念一想兩人素昧平生,他還戴隔著厚厚的口罩,這女的……不至於吧?

事實證明周榮還是太天真,58 床病人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看著他的胸牌說:「原來你叫周榮。」

老套至極的搭訕方式,周榮無奈地搖頭。

和真正的大手術相比,這種規模的手術簡單到令人困倦,可他還和往常一樣守在病人身邊直到結束,期間沒喝水也沒看手機,嚴肅認真至極。

「周老師,你不無聊嗎?」

旁邊規培生都快把口袋裏的手機摸包漿了,可看著周榮正襟危坐的樣子,到底是沒敢大鳴大放拿出來玩。

「想玩就別學醫。」

周榮不回頭,做好覺悟並堅持基本的自律,他不懂為什麽這麽多人做不到。

可再自律的人也有自己的成癮性愛好,周榮的酒癮是兩年前染上的,三十歲的男人第一次碰了酒精,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天他第一次在愛人洗澡的時候動了她的手機,那是早上八點,他值完夜班回家,冬日早晨的家冰冷寂靜且黑暗,浴室蒸騰的水汽透過門縫飄散出來,在昏暗的光線裏凝結成白色的霧霭。

周榮的心死氣沈沈,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連情緒波動都鮮少產生,他知曉世間一切事物運行的規律,也在愛人的陪伴下熬過最迷茫的歲月,是科室裏的骨幹,是人人尊敬的師長,

可是……可是什麽呢?每每想到這裏他的腦海就只有一片空白。

愛人張鈺的手機就這麽端端正正放在茶幾上,沒有鎖屏,亮度開到最大,周榮甚至懷疑張鈺就是為了讓他看到手機裏的內容才在本該開車去上班的時間還在家裏洗澡,她從不在早上洗澡。

周榮聰明,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所以他在拿起手機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麽:露骨的微信聊天記錄,沒有退出後臺的 app,還有離家幾百公裏以外的某家廉價賓館的開房記錄。

她似乎很中意這家賓館,周榮用自己的手機搜索了一下,百度地圖很快就推送幾張圖片,

破敗的磚瓦結構,比石庫門還要窄小的入口,三三兩兩站在附近吸煙的女人大多只穿著勉強遮住臀部的睡裙,他甚至要放大圖片才能透過厚厚的塵土辨別那艷俗暧昧的 LED 招牌上支離破碎的賓館名稱:心心賓館。

周榮是西北貧困家庭出身的孩子,來到上海十幾年的時間也算是吃過見過了,如今硬生生被幾張建築物圖片拉回到貧瘠的童年,他忽然覺得有點想笑,笑自己寒窗苦讀,披荊斬棘換來的人生巔峰也不過是浦東一套除去公攤面積還不到百平的房子,一輛中規中矩的大眾汽車,最開心的時刻是娶到了心愛的女人。

他將她捧在手心,知道她嬌生慣養對物質要求高,他寧願自己過得差點也要把錢都攢著,給她買那些他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奢侈品,再忙再累只要她一句話他就能開三十公裏的車去買她愛吃的蛋糕,逢年過節放棄回老家的機會也要留在上海陪伴她的父母……

可這些愛都不妨礙她在這樣骯臟不堪的地方和陌生男人玩暴烈的性愛游戲,任由這些不把她當人的男人撕扯她精心養護的頭發和身體,一臉迷亂的樣子仿佛在說:「看,我本就如此,是你太蠢才會愛我。」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機恢覆原狀放回桌上,轉身出門回了醫院。

那一晚他平生第一次踏入酒吧,喝了平生第一杯烈酒,在劇烈的嘔吐後便再也無法脫離對酒精的依賴。

「榮哥你也太過份了吧?都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了還天天霸占我們單身狗的一畝三份地!」

陳琛一如既往沒什麽眼色,只覺得周榮不僅霸占了宿舍的床,還天天陰著臉不說話,休息天不是看書就是出去喝悶酒,一身酒氣回來倒頭便睡。

這樣不愉快的日子維持了大半年,周榮向院裏打了報告,說他離婚了。

後來的一年多時間周榮把自己當做一臺精密儀器,只要少許的食物和酒,幾個小時的睡眠,便能保持高速運轉,絕不出錯,絕無感情。

他很少再想起以前的事,結婚前的事,讀書的事,童年的事……通通打包扔進大腦的回收站裏,今天他還是和往常一樣來到酒吧,挑了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黑俄羅斯。

「帥哥,加微信嗎?」一個穿火紅包臀裙的女人靠在他身邊,她身上很香,香水的香,荷爾蒙的香,紅唇微啟,暧昧的火焰在小小的空間裏迅速燃燒,火力全開地挑逗著酒精上頭的男人。

周榮離婚後當然做過,優秀的外貌和消失的婚戒就像巨大的磁場一樣吸引著各路異性,他有欲望,也承認並接受欲望,但他無法接受第二天在陌生女人身邊醒來的巨大失落感,劇痛的頭,苦澀的嘴唇,淩亂的床上躺著汁水橫流的肉體……

這種自毀行為只進行過兩次,都在他自己家中,第一次是在酒吧裏遇到的,那女人嬌笑著發出下一次邀約,被他拒絕後直接砸碎了他的電腦,第二次的女人自稱是他高中校友,半真半假,但還算自覺,「睡到高中校草」是她唯一的目的,之後便是永久的拉黑刪除。

「謝謝你,我看還是不必了吧。」周榮笑著婉拒了紅裙女子,對方癟癟嘴聳聳肩,哢噠哢噠踩著高跟鞋消失在人海中。

他看著窗外絢爛迷醉的霓虹,看著自己的臉倒映在玻璃窗上,長長的眼睛,單眼皮,沒多餘的表情,他忽然想到某一年某一天,自己的臉也曾這樣倒映在窗玻璃上,和他的臉一同倒映在玻璃上的還有另一張哭唧唧的,蠢透了的女孩的臉,他討厭蠢人,那丫頭不僅蠢,還醜,以為擺著一張冰塊臉周榮就看不出來她在偷看他嗎?

哼,隨便給她一把糖都像是恩賜,那表情……

周榮手裏的香煙積滿了煙灰掉落在桌上,

早上 58 床病人那張蒼白愚蠢的臉穿過十二年的光陰和火車上哭得通紅的小胖臉重合,

呵,原來是她啊,小柔,趙小柔,他斷斷續續記起這蠢丫頭有個兇悍異常的媽,她吼著叫她的名字,每叫一次她的小胖身體就抖一下,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早知道多管什麽閑事?

反正換了現在的周榮,百分之一萬不會管她,做了這麽多年醫生,沒誰比他更清楚「不介入他人因果」的重要性……

但願這蠢女人別黏上來,周榮皺著眉不悅地把香煙撚滅在煙灰缸裏。

「唉……錢乃身外之物啊!你們看看 58 床那富太太,身子都被弄壞了!」

「啊?不是說就是流產手術留的後遺癥嗎?」

「動動腦子啊你們!年紀那麽小,沒生過孩子,又沒基礎疾病,一個微創手術至於搞得這麽大麽?」

「天吶!有錢人的癖好這麽可怕的嗎?真是錢難掙屎難吃啊……」

第二天一早周榮就聽到關於 58 床病人的緋聞。

有錢人的女人,總是免不了被人討論,人還沒醒,黃謠已經滿天飛了。

但這嘰嘰喳喳的聲音真是讓他煩得想罵人,

「說夠了嗎?晨會不開了?一個個像什麽樣子!」

周榮站在門口,聲音不大,卻是威懾力十足,剛才還翹著腳大放厥詞的幾人秒變鵪鶉,縮著脖子一溜煙往會議室跑。

「周老師,58 床,72 床和 95 床的術後隨訪還沒做,還有……58 床是特護,主任不在,陳琛還在病假,要不您親自去一趟?」

晨會結束後周榮正在準備今天第一個病人的麻醉,冷不丁就被護士長安排了額外的工作。

這純粹是多出來的事情,周榮討厭節奏被打亂,但轉念一想隨訪用不了多長時間,便勉強答應下來。

一天的工作滿滿當當,周榮也只能占用自己午休的時間。

「感覺還好嗎?」

周榮進來的時候趙小柔正看著窗戶外面發呆,正午陽光明媚,窗外綠樹成蔭鳥兒唧啾,這醫院最治愈的景色也不過如此了。

「還好。」

趙小柔聞聲回頭看他,晶亮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嘴唇慘白,周榮知道她在疼。

「四肢有感覺嗎?身體呢?眼睛看得清嗎?還有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趙小柔輕微點頭或搖頭,

簡單的隨訪,幾分鐘之內便結束了。

四目相對,趙小柔很快別過頭去,太陽被陰雲遮蓋,她的眼睛也霧蒙蒙的。

周榮突然想也許她的臉會一直這樣慘白下去,不會再像十二年前那樣紅潤,她的眼睛也會一直霧蒙蒙的,看到誰都不再發光。

「疼嗎?」

兩個字,傳到趙小柔耳朵裏半天才有反應,她皺著眉不解地望向周榮,

疼不疼,麻醉醫生會不知道嗎?

「疼,會留疤嗎?」

這女人一開口就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不關心後遺癥,不關心自己還能不能生育,留疤這樣細枝末節的東西倒像是她唯一的心頭大患。

周榮在心裏翻個白眼,毫不猶豫地告訴她:

「會,所以癢了別摳,增生性瘢痕會更大。」

真是無可救藥的女人,以為色相就是一切,男人的愛哪裏是一張皮囊就能維持得了的?

何況在他看來趙小柔的皮囊並不具備誘惑力,五官最多算清秀,皮膚白且瘦,不說話暴露智商的話,氣質還行。

所以無論有沒有疤,周榮都很篤定,趙小柔沒有拴住男人心的本事。

但趙小柔沒有如周榮預想中的那樣大驚失色或者紅顏大怒,她細細地看了周榮一會兒,然後笑了,

笑容淺淺的,眼睛彎彎的,

「謝謝你,周醫生。」

那天晚上周榮沒有喝酒,就是突然不大想喝了,這兩年酒精對身體的傷害開始顯現,他本來也打算戒酒,所以今天他久違地去院裏的體育館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籃球。

「榮哥,行啊!寶刀未老啊哈哈哈!」

陳琛擼起球衣擦了把臉,站都站不穩,對面幾個年輕的研究生叉著腰一臉壞笑地看著陳琛,要不是陳琛太拉跨,比分差距也不至於這麽懸殊。

「不是我寶刀未老,是你太虛。」

周榮此言一出,身旁頓時爆發杠鈴般的笑聲,陳琛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摔了球衣罵罵咧咧地走了。

雖然沒了陳琛拖後腿,「大叔組」還是力不從心地輸給了「少年組」。

「沒事兒,今天先回家,下禮拜咱們再約。」

周榮笑著拍拍同事沮喪的肩膀,在這個危險的年紀,任何形式的「輸」都會讓一個奔四的男人輕而易舉地破防。

中年危機就和禿頂一樣,在劫難逃。

可周榮很早就沒了爭強好勝的欲望,他其實對贏沒什麽執念,他贏了太多次,他的人生一直在贏,但贏似乎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至少出出汗,加速新陳代謝。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心情不錯,這段時間的上海總是在深夜落雨,陰冷刺骨的綿綿冬雨無聲無息,車裏暖融融的。

他難得的想聽聽音樂,打開 QQ 音樂,日推第一首歌叫《thinking out loud》,

When my hair's all

我知道 就算我的頭發都掉光了

But gone and my memory fades

記憶力也逐漸衰退了

And the crowds don't remember my name

甚至被朋友們淡忘

When my hands don't play

吉他彈得也

The strings the same way

不如從前

I know you will still love me the same

我知道你也會依然愛著我

'Cause honey your soul could never grow old

因為親愛的你的心不會老去

It's evergreen

它將永遠年輕

……

車子在雨幕中緩緩前行,公交車站空無一人,只有巨幅廣告燈牌還泛著微弱孤寂的光,周榮隨意瞥了一眼,是某個熟悉的約會 APP,

他在前妻的手機裏看到過。

兩年前它還只是在固定的見不得光的小圈子裏傳播,如今搖身一變成了都市男女尋覓良緣的得力助手。

除了物理距離還算近,萍水相逢的男女除了做愛還有什麽談情說愛的方式呢?真有人會認真對待一個隨便就和人上床的異性?還是說現在年輕人的愛情本來就和承諾無關?

周榮都笑了,也許自己真成了迂腐的老頭子吧。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很久沒做夢了,這個夢讓他疲憊不堪。

夢裏還是張鈺,她依舊美麗,她的美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像珍貴的瓷器,一碰就碎,周榮想他這輩子的愛憐都給了張鈺,這很好,丈夫對妻子的愛憐在婚姻生活的絕大部分時間裏都是好的,除了做愛的時候。

這是周榮的心魔,他知道自己不是性冷淡,更不是性無能,可他們的性生活就是差了些什麽,他難以放縱自己去破壞摧毀聖女一般的愛人,他怕扯斷她細軟的頭發,怕太過深入會弄疼她,哪怕他深知,性愛本質上就是一場以征服為目的的侵略。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們對人體太了解了,這很正常。」

張鈺柔若無骨的手輕拍他的背,她的眼神在工作中是沈穩睿智的,看到喜歡的東西時是神采飛揚的,而在這種時候卻是空洞虛無的。

夢裏張鈺的臉漸漸模糊,漂亮的狐貍眼像被厚厚的濃霧遮蔽,怎麽都看不清。

畫面一轉,一雙圓圓的杏眼出現了,離他很近,近到他能看清裏面濕漉漉的水霧,在哭嗎?為什麽哭呢?視線拉遠,一張蒼白的娃娃臉和披散在枕頭上的烏黑秀發映入眼簾,櫻紅糯軟的嘴唇微微張開,發出一聲嬌柔難抑的喘息……

視線下移,平坦的小腹橫著一條蜿蜒猙獰的疤痕,再往下,濃密的黑森林沾滿潔白的晨露……

「臉和胸都不錯,就是……嘖嘖嘖,年紀輕輕就廢了。」

「唉,富太太不好當啊……看看,身子都弄壞了。」

陳琛和同事們的唏噓調笑依稀響起,白天不屑一顧的輿論卻在夢境裏變成惡魔的呢喃:

反正都壞了,不如徹底摧毀,讓她破爛不堪,把她撕碎,教訓她,誰讓她不珍惜自己……

鬧鐘聲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在耳邊縈繞回蕩,周榮綿延遲鈍的思緒很久才拉回現實。

七點半了,鬧鐘響了半個小時。

周榮像溺水一樣,T 恤,床單和枕套都被汗液浸透,腦袋和身體仿佛有千斤重,光是從床上坐起來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低頭看一眼身下,少年時期羞恥的記憶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簡直想殺了自己。

「周榮,你還真是饑不擇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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